锤基 | Familiar / 熟悉的人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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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  洛基


洛基·劳菲森常常能梦到一个人。

 

这个人拥有深色及肩的头发,白而薄的皮肤,绿松石似的眼睛,不太说话,但每次开口都像冰水春融。他常常坐在窗边,借着阳光翻开厚重的书籍。灰尘在跳动的光线里飞舞。他会低垂他透着粉红的眼帘,将目光投射在富有油墨气息的纸张里。如果透过不断翻卷的白色纱帘看向窗外,就会看到那儿有满墙的爬藤虎和粉玫瑰。

 

“洛基——”

 

他会听到有人在窗外叫他,他就会站起身,支在窗框上,朝着院子里挥手。

 

这个梦从洛基十九岁开始,隔三差五地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。最初,没人把它当一回事,洛基以为只是自己看多了老电影。但随着时间推移,他会越来越频繁梦到那个人,有时候是少年,有时候是中年,有时候是老年,交叉错乱,但总是同一个人。他会梦到他在毛毯里,听另一个少年侃侃而谈些不着边际的英雄梦想;他会梦到有人不小心从窗外丢进来一只橄榄球,打翻了新泡的大吉岭,毁掉一整本晦涩难懂的诗集;他会梦到他在下雪的夜晚和家人坐在圣诞树下,分享新出炉的松饼和马芬;他会梦到他笑,他哭,感到幸福,感到孤独;他会梦到他一个人,平躺在黑暗狭窄的空间内,像被钉入一座厚重的棺。

 

终于,在很长一段时间后,洛基从好奇变成没法忍受,他将这件怪事告诉了娜塔莎。结果他红发的美女同事一边和酒保调情一边抽空发出夸张的嘲笑。

 

“你在说些什么?”她上气不接下气,“你说的这家伙不就是你么?”

 

“我从没住过带花园和喷水池的屋子,”洛基将鸡尾酒里的假樱桃挑出来,随手一丢,不幸落入了背对他们的酒保后领里,“也没有任何兄弟姐妹。”

 

“你连严肃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都没有。”娜塔莎笑得花枝乱颤,显然过量的杜松子酒让她有些上头。

 

“感谢低保福利和大学生贷款?”

 

“不,我是说,”娜塔莎打了个酒嗝,“你看,他有黑色头发,白皮肤和绿眼珠,颧骨突出,身材细瘦——”她是手指在光怪陆离的灯光里指了好几次,终于晃晃悠悠地定在洛基面前,“——瞧,就在这儿。”

 

“你是说,他就是我?”

 

“起码听你的描述,嗝,是。”

 

“我的头发不是深黑色,”他捻起一缕,“你看,浅棕色。”

 

“拜托,那是我帮你染的,”娜塔莎摇摇晃晃地又叫了一杯玛格丽特,“两个月前……三个月前?”

 

洛基摸了摸他黑色的发根,“这不可能。”洛基果断地说。

 

他当然明白自己不是那个人,不仅是因为他没有玫瑰花园和父母兄弟,而是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像那个人一样,笑起来像春天融化最后一片雪,像雨浇灌山林,像吟游天际的启明星。

 

他开始去寻求医生的帮助,心理医生说他有些过分焦虑,精神科则鉴定他有轻微的臆想症。洛基拿回了一大堆药片,定时定量服用,相当一段时间里他再也没做过类似的梦。但他却变得更加焦虑、暴躁、患得患失,像头发情的公鹿,就连娜塔莎都对他避之不及。没过多久,洛基把头发染回黑色,然后将那些药片全丢进了回收管道。

 

那天晚上他进入梦乡,灿烂的阳光和爬墙虎纠缠在一起,屋子里有人在弹钢琴,他坐在院子里,睡意昏沉,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,草皮柔软地躺倒下去,他闻到了一阵混合了香橙和汗水的气味,午后进入黑夜,他的嘴唇上掉落了一片玫瑰花瓣。

 

洛基醒了过来,镇定而平静。

 

他意识到,他想成为那个人。

 

 

“告诉我,索尔,告诉我关于你弟弟的所有事。”

 

洛基骑在索尔身上,双手扯着对方的衣领,声音像从狭长的管道里挤出来。

 

被挟持的人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。索尔的头发像一团干枯的稻草,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纽扣印子,眯着眼睛,嘴角还粘着干涸的水痕。他花了好一会儿,才分辨出他身上的那个人是谁。

 

“洛基?”索尔哑着嗓子问道,“你在这儿做什么?”

 

“告诉我有关于你弟弟的事情。”洛基放开索尔的领子,坐到床空出的一边,“那个洛基,洛基·奥丁森。”

 

“可是现在……”他用他惺忪的睡眼瞄了瞄角落的钟,“现在是凌晨两点。”

 

洛基抱着双臂看着他,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。

 

索尔坐了起来,瞥了一眼外头,雨水令紫红色变得浓重灰暗,像是储藏室里最深处的天鹅绒毛毯。他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,好让自己清醒一些。“好吧,”他妥协道,“你想从哪里听起?”

 

“任何地方。”

 

他们坐在黑暗中,索尔像是在组织语言,又像是在庞杂的回忆里找寻那根至关重要的毛线头。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。新风系统在他们上方发出细若蚊吟的杂音,洛基看向索尔的侧脸,接着他听到远处的厨房里传来水滴砸到合金水池里的声响。

 

“洛基,他是我弟弟。”索尔看了身边的人一眼,深吸一口气,“我们一起长大,却处处大相径庭。”

 

“他喜静,总是坐着看书,或者弹琴。我们的母亲婚前是一名钢琴演奏家,她总想培养我们对音乐的兴趣,但我对此一窍不通,常常在练习的时候偷偷从窗子那儿溜走。演变到后来,我宁可在球场上被对手狠揍也不愿意将屁股放到钢琴凳上。”索尔像是陷入了回忆,连语调都变得柔和起来,“但洛基却做得很好,我敢说,他有世界上最灵活的手指。”

 

“他什么都做得很好,只要他愿意。我就不同。我在四年级的时候迷上了橄榄球,初中就成了校队主力,但除此之外,简直一事无成,我甚至连家政作业都要向他寻求帮助。”索尔笑了一声,“那时候,我母亲常拿他奚落我,父亲看上去对我们一视同仁,然而他会去参加洛基的独奏会,却从不在我的赛场上出现。”

 

“我妒忌他。”

 

“同时我唾弃我自己。”索尔说,“洛基只是比我更优秀,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。可我却看不清这些,谁让那时我们都只有十几岁。我开始试图频繁地激怒他,以证明我才是更宽容,更成熟的那一个。”

 

“事实上这只会让你显得更幼稚。”洛基点评道。

 

“我会在他看书的时候故意把球丢进他的卧室,弄得书桌一团糟。开始他会原谅我的失误,直到第三本书被毁,他冲到院子里,把我推进了喷水池。”

 

“你可真是活该。”洛基不留情面地说。

 

索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,“严格来说,那是我的错,但那天晚上父亲责罚了我们两个。”

 

“从此我们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。”

 

“大部分时候他都不会主动招惹我,在学校里也离得远远的。我交了女朋友,而他正为独奏会做准备。我们在饭桌上不会和对方说一句话,但好在相安无事。直到我犯下大错——”

 

“你砸了他的钢琴?”

 

“比这更糟。”索尔说,“我差点弄断他的手指。”

 

“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,”洛基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,“所幸你没有成功。”

 

“我原本也没有真的打算这么做。”索尔摇了摇头,“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,我根本没有把橄榄球瞄准他的手指,只要他往旁边闪开,他就能毫发无损。但他被吓坏了,我完全没意识到他会这么生气,我还在嘲笑他胆小——”

 

“结果他拿起一根音叉,就往我的腰上捅了过去。”

 

“干得好!”洛基喝彩。索尔看了看他。洛基收回高举的手。

 

“我没想到他居然能有这么大力气,我差点以为我被他捅了个对穿。”现在想起来索尔仍觉得肋下隐隐作痛,“我被紧急送入医院,医生说我的肋骨碎裂,虽然不很严重,但我仍缺席了那个赛季。学校的排名一落千丈。”

 

“父亲狠狠地训斥了他。我当时被打了麻醉,不太清醒,但我敢保证我长这么大,哪怕是打碎收藏室里的水晶那次,父亲都没有那么暴怒过。”

 

“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,母亲告诉我洛基出走了,他们找了他整个晚上,但全无踪迹。”

 

洛基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头。

 

“过了两天,父亲告诉我洛基在一个远方亲戚家里,他在那儿上了大学,并且暂时不打算回来。”索尔顿了顿,“又过了几个月,他给我寄了一张印着雪景的明信片,没写寄信地址,霍根跟我说那张照片可能是安大略省的某个地方。那年年底他回来过了圣诞节,没等到新年就走了。十九岁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。”

 

“我一直在试着找他,我去了明信片上的地方,一无所获。他就像消失了似的。”

 

“后来我得了癌症,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。他终于出现了。”索尔耸耸肩,“他就来看了我一次,待了不到四十分钟,又走了。很快我接受了‘冰河计划’,我在被冷冻前给他写了邮件,直到我被推进手术室,都没有人回复。”

 

“再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一百年后了。”

 

索尔终于将自己从厚重的记忆里拔了出来,“接着我就看见了你。”

 

洛基挑了挑眉。

 

“你和他长得简直一模一样。”

 

“你已经说过了。”

 

“你们都是黑头发,绿眼睛,薄嘴唇,身高也差不多,他还在脖子后面有块胎记,”索尔指了指自己,第七颈椎正下方,“像朵月季,我笑话他娘们似的,他非要说那是头狮子。”

 

“我没有胎记,”洛基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,“更别说是像花或者狮子的胎记。”

 

“你没有吗?”

 

“我该有吗?”

 

索尔不确定地说,“可你们显然有着某种联系。”

 

“是啊我们叫同一个名字。”洛基翻着白眼,“你应该去警察局问问纽约市有多少个叫汤姆的人。”

 

“不,我是说,你和他……”索尔斟酌着措辞,“有着某种内在的、精神上的联系……”

 

洛基的表情变了几变,然而索尔却将目光转向了窗外。那儿刚好飘过了一只飞行广告,隔着雨雾,橙黄色的霓虹朦胧地组成了一句——“西西里的秘密”。

 

“你偷看我的日记?”洛基不敢置信地说道。

 

“我不是故意的,”索尔只能回过头,为自己辩解道,“我只是为了找到你的笔记本,无意中翻开——”

 

“但你不仅没有立刻关上,还看了个遍,甚至记下了内容!”

 

几个小时之内,他们的位置调了个个,暴怒的人从索尔变成了洛基。

 

“我说了,我不是有意的!”

 

“谁知道呢!”洛基怒极反笑,“所以你绞尽脑汁地住进我的公寓,侵犯我的隐私,不择手段地想要证明我是你弟弟,是不是就为了让我乖乖地叫你一声‘哥哥’,好弥补你捉弄你弟弟,害他离开的愧疚感?”

 

“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谁根本不重要,反正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,我究竟是不是他又有什么关系呢?反正你只要让我相信我是你弟弟,而你是我哥哥,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在兄友弟恭的永无乡里度过一生?”

 

“那我得告诉你,索尔·奥丁森,彩虹泡泡要破了——”

 

“我和那什么洛基·奥丁森一点关系都没有!”

 

 

洛基·劳菲森和他的弟弟什么关系也没有。

 

索尔靠在床头,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好几个小时了。自洛基从他的房间里摔门而去时起,他就没再移动过自己。他看向窗外,大雨仍未停止,纽约仿佛被搬进了一座沼泽,就连坐在室内,都好像时刻被水汽包围。

 

他自见到洛基的第一眼起,就认定他会和他的弟弟有什么联系。证据显而易见,样貌、字体、怀旧、梦,任何一样都说服力充足,而组合出现的概率是亿分之一。以至于他从未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过可能。

 

万一洛基·劳菲森真的和他的弟弟毫无关系呢?

 

索尔犹豫起来。若真要举例,他也能说出起码十项他们的不同来驳斥自己。首当其冲的,他的弟弟绝不会像洛基·劳菲森那样讥诮刻薄地挖苦自己。

 

更何况,即使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关联,他也不可能是原本的那个洛基·奥丁森了。洛基说得对,他的弟弟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,对他笑,叫他哥哥,为他弹一曲亨德尔——

 

电话兀地响了起来。索尔下了床,走出房间,发现屋内空空荡荡的,洛基好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。

 

他只得接起电话。是个熟人。

 

“一个好消息!”彼得兴奋地在电话那头说道,“我换工作了!”

 

“恭喜。”索尔没有多余的力气祝贺他。

 

“我现在在史塔克工业,”彼得毫无察觉地说道,“他们有最先进的设备和最充足的资金!你知道史塔克先生给我的项目预算是多少吗?”

 

“……”索尔等了两秒,对面只有彼得激动的呼吸声,于是他只好配合地问道,“是多少?”

 

“无上限!”彼得欢呼着宣布,“需要多少都可以!”

 

“好极了。”索尔附和。

 

“说起来,我最近还遇到了个怪家伙……但他看起来又好像没有恶意……”

 

“彼得……”

 

“他会在我的午餐袋子里塞墨西哥卷饼,虽然我不太尝吃这种食物,但是,唔,那一家的味道还挺不错的……”

 

“彼得——”

 

索尔忍不住打断他,“你打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些?”

 

“噢,”彼得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他顿了顿,然后语气忽然变得严肃,“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。”

 

索尔将听筒换了个方向。

 

“是关于你的弟弟。”彼得说,“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怎么回事吗?”

 

索尔的喉咙发紧。

 

“你的弟弟,洛基·奥丁森,我们找到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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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俩怎么老吵架。

同性劝和,同性劝和。柏阿姨.jpg
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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